李 璜: 留法勤工俭学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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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我甚奇異他匆匆來去,所為何事。坐未幾,卽見一青年華工進入咖啡館,向李先生走來,身後且隨有一法國少女,體健貌美,不事脂粉,而臉色紅潤,有似蘋果之初熟;狀至靦覥。李先生讓坐,兩人謝坐。李氏向此一對男女寒暄兩句後,卽指青年向少女道:『你真心愛他嗎?』少女點首。又問:『你願意嫁他嗎?』少女再點頭。三問:『懷孕有幾個月了?』少女低頭,笑而不答;青年代答:『有四個月了。』李先生乃嚴重告誡兩人,萬勿墮胎,墮胎危險!彼有辦法,使青年成為僑民,少女得有夫家,長圓好夢,叫他們兩人放心等候他的安排。李民隨卽向該青年華工索得照片五張,男女稱謝而去。 我在旁觀此趣劇,暗嘆,此公眞好事之徒!看他如何為在蒙達爾尼臨時兵營中的華工去弄得一張中國護照也!李民為我述及,彼得豆腐公司中工人消息,此一河北華工在蒙城營中待遣回國,但與此一送牛奶的法國少女已因戀愛而受孕,兩個情侶正在惶惶之中。因此他怕少女打胎,犧牲了腹中足致世界大同的寶貝種子,故特來安定之,並為華工設法取得中國使館護照,以便逃往巴黎住下,問題便解決了。他向我請求幫忙,回蒙達爾尼時,照料一下這對異國情鴛,特別要囑咐他們安心,不能打胎;只須三個月,他倆便可正式成為夫婦。我問李氏,如何去取使館護照?他答:『非有學生在學證明書不可!你如要看我如何去取得學校入學證明書,卽隨我上車,中途也只躭擱你一兩點鐘。』我返巴黎,並無急事,且因好奇。卽隨之上車。

火車行不及二十分鐘,卽即到麥南(Melun,在巴黎東南四十邁地,比蒙達爾尼尚近巴黎二十六邁),麥南城仍不大,但較蒙達爾尼漂亮,中有工業實業學校一所,附有木工場及鐵工場,其時已有少數勤工儉學生在校內讀書;該校及其校長自為李先生所素習。入城,李先生卽購鮮花一束,與我同赴學校,逕入校長院內,晤見校長夫婦,年均在六十以上。李先生表示,昨得復信,知校長夫人病已康復,故待來拜望;言畢,卽以此束鮮花奉與夫人。在法國的友情中,此一禮貌,算得周到而隆重了;故校長大喜,夫人立出茶點招待。李氏乘機要求校長,言有一中國學生將來校就學木工,請先發給一張入學證明書,以便其得家長信用,力准來校。李氏一面自懷中取出一紙華工之姓名、年歲、籍貫,並照片兩張,交與校長,校長欣然照辦,立卽填好交與李氏,我們便興辭而出。我方知李氏自巴黎來時,卽已事先有所準備的。

向例中國僑民或學生失落了護照,只要在法有工作或畢業,由妥人予以擔保,卽可以由中國駐法使館補發護照一紙。李先生對於我國使館當然更有此權威。故兩日之後,我正要回蒙達爾尼時,他卽覓得我,將護照交我,請我憑此護照與入學證一紙,回蒙城協助該華工脫出兵營,逃往麥南入學。並囑我詳述此一經過與該華工,叫他如何假裝學生,如何用心學習;三個月後,卽向麥南校長請假,赴巴黎豆腐公司找他,他當立卽為覓工作崗位,始便成家。我重回蒙城,約此一對情鴛相晤於公園中,為了說明李先生用心良苦,必須照他所囑辦理;且務必保護此腹中一塊肉,勿使受損!三個月之後,兩人便可以在巴黎結婚成家,安心分娩云云。男女聞之,皆喜極而淚下。

法人崇尚自由,其軍事管理,也非常馬虎。華工在兵營中逃出,往巴黎去覓工作自活者不少,從未加以追究緝捕。故此一華工逃赴麥南,我只送其上車,並未費我如何協助之力。次年之秋,我在巴黎的里昂車站(自巴黎南行之火車總站)附近,忽然碰見此一對青年夫婦,女子手中已抱有一初生不久之嬰兒,兩人拉着我上咖啡館,謝我啤酒兩杯;青年已在車站工場中作木匠,所入勉可供給其妻兒了。——一年後,李石曾先生乃覓得專人,捐得專款,特設一託兒所,專收在法華工與法女所生嬰兒,其中大半皆私生子。在我回國時,聞已收得三十餘兒。這些足致世界大同的寶貝種子,不知今在何所?情形如何?李氏今日老而彌健,仍奔走於國際之間,想當能晤及之。

兩年之中來了二千學生

留法勤工儉學生之發動機構為華法教育會,此會發起於民國元年,曾推動過留法儉學生赴法多人:中國學生每年能自出六百大洋,卽可以赴法留讀書,前面已曾提及;且在里昂大學肄業,而成績甚佳之四川儉學學生,如學數學之何魯、段調元,學植物之羅世嶷等皆為我深知;故我赴法,卽願照此辦法。素與李石曾先生友善而對華法教育事業熱心之法人赫里約先生(Ed. Herriot)係急進社會黨領袖,多年來便任里昂市長,故願為之照料來法之中國留學生。但華法教育會並無基金,在北京與巴黎、里昂都只有一間會所,各有一書記任收發文件而已。不過因李先生鼓勵在北京、上海、廣州、成都、重慶等處創辦留法預備學校,招生授以法國語文、而中國各地的華法教育會附設於各校舍內者,尚比較辦事人多一些。

李先生到法與赫里約先生商訂留法勤工儉學事,立卽進行。在赫氏的了解,以為中國學生來後,總得先學好法語與技術,可以在工廠當工頭技師,然後徐圖深造,如法國多數貧家子弟一樣。他不知李、吳兩先生的用意特殊,目的在大量交流,而與赫先生所有的正規的作技術工 與正規的求學問的想法不同。(這個話是赫里約後來因學生在里昂鬧事,而向報上發表的。)自一九一九的六月,在國內接受學生申請,八月卽開始有學生到法,其初入尚不多,每一郵船,自上海載到馬賽者一次不過三十至五十人。李先生分別送入蒙達爾尼、麥南、楓丹白露(Fontainebleau)三個學校中。一九 二○年一月就忽然一船載來約兩百多人,其中大部份盡是湖南、四川籍,少數為廣東籍。凡廣東學生多半身上有五千佛郎支票,一律被送往里昂一個中學裡,由赫里約市長照料,後皆得着廣東當省官費,學而有成,故廣東籍的留法學生甚少變成共產黨者。四川、湖南兩省學生則最窮,凡所帶佛郎支票不滿一千佛郎者(其時一個大洋要換十五個佛郎,則所帶真有限也),則一併送往蒙達商爾尼中學,故蒙達爾尼在一九二○年春天二一年之冬忽然中學裡住滿至一百四十幾位中國留法勤工儉學生,後且增至二百人以上。因蒙達爾尼中學收費最廉,每月留宿學費共只收一百五六十佛郎。

說到照料這一班初到學生,則問題並不簡單。我在上章曾提到李先生託我順便照科,不到兩月,我便溜走大吉,因為麻煩實受不了!最大的問題是:川、湘籍學子驟然從鄉裡跑到外國來,在名義上是出洋留學,甚為好聽;但在飲食起居上,大多數都不能一下子適應環境;吃不慣麵包,喝不慣紅酒。法國普通食餐,棹上照例一瓶紅酒,一瓶冷水,用水沖酒,濃淡隨量(但紅酒係生酒,用紅葡萄壓成汁發酵而成,其味酸苦,與有甜味的啤酒Port不同,初飲當然不大適口)。麵包則法國家用的大饅頭式,每個約四兩重,有飯碗大小。但烤時因火候較大,外表色深而碎殼特厚,每人面前一枚。——酒喝不慣;冷水在冬天,也不願喝;厚皮麵包,則吃慣白米飯者,也感到難於下嚥!午晚兩餐後,新來者都在吵食不得飽。然而有一大半的餐位前的圓麵包依然放着未動;不遇翻開底子來看,大饅頭的軟心業已被挖空取來食了!於是校長找我與李乃堯,請我們與學生說明,紅酒是補血的,非學會去沖冷水喝不可!麵包硬皮比內面軟心更富營養,因為麥精都在皮上,也非吃了不可!我去一一解釋,而乃堯且示範同席勸食,但新來者多嗤之以鼻,毫不為動,仍舊吵餓。後由校長夫人想出辦法,每餐燒滾水一大桶,且將前一頓剩下的麵包厚反,切成碎塊,煮在湯內,各人可食兩盆湯,然後皆大歡喜。

其次,穿衣也成問題。蒙達爾尼到了陽曆一二月正冷,大雪紛飛,而這個窮孽校,不但無暖氣管的設備,且戰後煤貴,連壁爐也不生火。因此四川、湖南學生、只穿西服,便抵受不住室內外的寒氣(內有山西學生數人便不在乎)。於是大家把中國家鄉帶來的綿袍、綿短襖都拿出來穿上禦寒,花樣綢緞,一時紛陳,惹起法國學生們大為奇怪,聚而觀之,影響校中秩序。校長因又請乃堯與我,去勸大家,不要將奇裝異服,穿出寢室外走動,引起詫異!——這個穿衣問題比吃飯問題還更難解決。因為窮學生大半體力不強,而且南方人從來未遭遇過零下十度的氣候,西服外裝內衫皆不是好的毛織品,廉價貨又何能保暖。因此在寢室穿上中裝,在教室裹起一件大外套,在西俗,狀亦不合;校長經乃堯與我再三解釋,也只得不再苛求。

在我照料蒙城中學這一百多學生中,湖南籍後來成為中國共產黨知名人物的,其時有蔡和森、李富春、李立三(其時名李隆郅)、李維漢、蔡暢、向警予(蔡、向係女性,在校受校長夫人優待,其單獨寢室內有煤油火爐保暖),還有一個年較長的徐特立,彼時年或已近四十歲,學究模樣,頗得其同鄉學生的敬重。這七位在當時便自成一組,隨時都在一起;我感到蔡和森似是其中的領導人物。據其時與我往來較熟的四川籍學生告我,蔡每週末必在一個小教室中秘密聚其同鄉開會,聞所聚議者為蔡在長沙時所發起之「新民學會」,要設法國分會以招收新分子云。後來我始知此會為蔡和森與毛澤東早在湖南卽已發動成立的。蔡彼時手中且有兩張王牌:一為其太太向警予,一為其妹妹蔡暢,蔡向夫婦關係並未向同學公開,而向警予貌尚可人,口才特佳,每遇學生有事開會,她必登台講話,滔滔不絕,鋒頭畢露。因是在我去後不久,巴黎發起共產黨組織後,蒙達爾尼便成為中共法國總支部的重鎮。

我因不勝麻煩,於一九二○年的二月離開蒙達爾尼到了巴黎,即以我的照料所得觀感報告李石曾先生:第一學生荷包不豐,在如此廉價之蒙城中學也只能食住半年,半年

之內法語絕對學不好,無法去單獨應付法國的生存,而且他們大都志大言大,不像華工頭腦那樣簡單,如果一旦錢用完子,便須送入工廠去當工人,則是否能甘心勞作,且服從法國工頭指揮,大是問題。其次則少數學生自上海、廣州來法者,尚能了解一點洋人的生活習慣,而多數驟自川、湘內地來者,不但不能適應,而且易生反感,恐一旦缺乏照料,便要發生問題,以至無法安定下來。但李先生聽見我的見解,認為不足重視,一經習慣,卽無問題。其時國內待船要來的學生尚有千人之多,李先生言:『正在接洽工廠,以待半年補習後而無錢住學校者卽先行入廠, 有錢者卽多學幾時。』他旣如此放心,我也不便再多談了。

現在我再把去馬賽接船的情形略述兩句。每一法國郵船自上海開來之前,上海華法教育會秘書必先將船上學生名單寄與李先生,寫明姓名、籍貫及身上所帶佛朗支票數字。李先生特照文票上數字大小,分配其所應入學校之地點。大致對錢多者則被派入較大地方巴黎或里昂之中學校,錢較少者則分配於小城如楓丹白露,次之如麥南,再次之則到蒙達爾尼。李先生旣是無政府主義者,他對這樣大的一件事,乃不講究組織,不願多雇專人司理其事,一切臨時請人幫忙,豆腐公司的老工友知識不移,與學生格格不入,李先生乃一次又一次的請求老學生去馬賽接船,故苦差常到老同學頭上來。我雖已在蒙達爾尼看出這種粗製濫造的留學政策大有問題,決意避開;然旣與李先生同船而來且相處甚熟,仍推不掉他那種殷切的請求幫忙。因之我在巴大註冊上課的初期十個月中,假期裡仍被請去馬賽接船兩次:第一次在一九二○年七月底,這一船載來人數最多,有兩百十人。李乃堯與我同去,他在法已七八年,當然比我內行。這一批人馬裡,以川、湘兩省籍最多,川籍佔九十人以上。至今猶憶後來變成共產黨人的,是川人陳毅、李合林、謝澤沅、聶榮臻、鄧小平等均在其內。乃堯與我還是遵照李先生的吩咐,以驗明身上所帶佛郎支票數字,而分別送入各校。其時蒙達爾尼中學已有人滿之患,這些人身上略有幾文的都由乃堯分別送入麥南與楓丹白露兩校去,而腰無半文者,則由我帶到巴黎,交與李先生,暫在巴黎豆腐公司工友宿舍安身。第二次,則在九月初,我一人前往馬賽,接到廣東學生九十幾人,多係梅縣籍的客家青年,經過國內辦事人的選擇,一律高中畢業,較為整齊,且為有相當學費在身,因一併送入里昂區立中學。第三次乃是我自願前往者,時間已在一九二一年秋,因我的胞姐李琦同鄭毓秀女士及其所携的川、粵籍女生共三十人到了馬塞。鄭女士為老留法學生,長於交際,與曾任法國外交部長當時正任法國下院議員之于格勒魯的夫人(Mm. Hugues-les-Roux)有交情,夫人乃美國籍,多金而好客,故船到之前,馬賽市長代表與中國駐馬賽代理領事均得通知,到碼頭歡迎,聲勢自不同上兩次。但太太小姐們的行李特多,堆積如山,由我招呼驗關,仍感麻煩。不過這班小姐中,也有一個老共產黨劉清揚女士同來,她來時曾在船上鬧了一場笑話(事關隱私,例不記出),而到巴黎後,她又常引起風波,容後述之。至於我接着我的胞姐到後,與她同赴法南蒙白里葉城同住,並送之入一天主堂女修士辦的小學內,半年之中,不得出來,所謂「置之莊嶽之間」,非如此,法文法語學不好,便不能去巴黎藝術院聽講了。——我也從此避開李石曾先生的糾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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