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唐宋名家词赏析》 联系客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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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近,而却也仍保有其个人特色的一些作品。 我们现在看温飞卿的两首《南歌子》:

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倭堕低梳髻,连绢细扫眉,终日雨相思,为君憔悴尽,百花时。 同是写相思之情这一同样的题材,作品中也反映出品质上的很大不同,我们前面曾说到晚唐五代有人写小词“晚逐香车入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是写男子追随女子的一件情事,现在飞卿所写的也是男女间的感情,但与之相比,却在品质上有高低厚薄很大的差异。爱情是古今中外共同的题材,可以引伸出丰富的喻托和联想,但有的人写爱情则是肤浅的、表面的,不能引起人的喻托和联想。现在撇开有无喻托不论,我们单纯只谈写爱情,感情的品质也有不同。有的感情是肤浅的、轻薄的、鄙俗的,也有的感情是深刻的、严肃的、浓挚的,而飞卿的这两首《南歌子》小词在品质上表现得就非常好。品质好的表现方式又有两种,一种是以非常朴实简单的语言写出非常浓挚的感情,如汉乐府的“上邪”一首,另一种则是以精丽之词为之,温飞卿的作品则属于这第二种。所以诗歌的好坏不在于语言的简扑和精丽,而在于传达的品质,不在于是否写男女之间的爱情,而在于表现的品格的高低。温飞卿的这两首小词,“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有人说“金鹦鹉”和“绣凤凰”都是那女子绣件上的花样。绣件有大小两类,小的可以拿在手里绣,绣件在竹圈之上,而大的绣件则得用绣架来绷,支在坐位之前,所以“手里金鹦鹉”便是手中的小绣件,“胸前绣凤凰”则是坐位前的绣架上的大绣件,其位置正当胸前。这种解释固然可通,但是一个女子同时绣两件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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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总觉得有点不大好讲。我想是否应该是手中拿着金鹦鹉花样的小绣件,而胸前衣服上绣的是凤凰。总之无论是哪种解释,所突出的形象是手中持有着“金鹦鹉”这样一个美好珍贵的东西,胸前所有的则是经过精心绣制的凤凰,不管是否正在绣,不管是否绣成,唯有这样的持有和怀存才对得起别人的知赏,才有资格“偷眼暗形相”,这是一个女子对自己的爱惜尊重,是她对于所许身的对象的慎重选择,如果遇到了可以托付,值得给予的人,便“不如从嫁与,作鸳鸯”,鸳鸯者永不分离之伴侣也。这首写爱情的小词中,那品质上的尊贵、美好,以及对选择和托付的重视无不可以引起我们高远的喻托的联想。一个人无论许身于什么,许身于事业、理想、工作,难道不是都应该有这种美好的持有和怀存以及投注和许身的感情吗?!

第二首《南歌子》“倭堕低梳髻,连绢细扫眉”,古代女子头发很长,梳起来结成发结的形式,不同的形式可以表现出不同的身份和感情,例如高髻,就给人一种端庄、严肃的形象,丫髻则给人一种天真浪漫的感觉。而当那女子将那千丝万缕的头发“低梳”成倭堕髻的时候,那心情一定是委婉纤柔的“连绢细扫眉”,“连绢”是秀丽的样子,“细扫”与“低梳”起一样的作用,都表现一种柔婉的情致。温飞卿把这女子所有的感情都在这“低梳髻”、“细扫眉”之间细微的叙写出来了,具有一种非常尊贵的深厚的情谊。另有宋人一首小词,也写女子的化妆:“脚上鞋儿四寸罗,唇边朱粉一樱多,向人无语但回波”,这首词除了美丽的外形,就再也没有更深一层的意思了,没有展现出精神的境界,表面看来这首词跟温飞卿词一样,它也写了化妆,也写了装饰,可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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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表现出的品质却远不及温词。世界上最可贵的是有相知的人,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死而无憾。所以在她“低梳髻”、“细扫眉”的时候,她都沉浸在“终日两相思”的感情氛围之中,前面写的人事和后面写的感情有如此密切的结合。既是“两相思”,必是异地分离,正如李商隐诗所写的,“生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所以结尾说“为君憔悴尽,百花时。”在那外界芬芳美好,百花盛开的季节,为一个自己所怀念的人而憔悴。正是春光的明媚增加了她对相思之人的怀念,所以冯正中有句词曾说:“花前失却游春侣,独自寻芳,满目悲凉。”美丽芬芳的季节景物反衬出那女子的孤独、寂寞、凄凉,更反衬出她“憔悴尽”的容貌,“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无题》)。温庭筠这一类与《菩萨蛮》风格不同的由主观口吻叙写的小词同样也有很美的品格和境界。这是温词的另外一面。

第三讲

上次我们已经结束了对温词的讲解,现在要归纳一下温词的要点。温飞卿的词之值得注意者有二:第一,温词可以使读者产生丰富的有寄托有寓意的联想,从内容方面提升了歌词的境界;第二,在词之发展中,当时他对新的形式尝试最多,温飞卿是在中晚唐以来文士诗人开始插手为流行音乐填写歌词的风气中,大力投注于词之写作的第一位作者。在中晚唐以来的诗人中,像白居易、刘禹锡、张志和所写的《长相思》、《渔歌子》、《梦江南》之类,在韵律和形式上与七言诗是非常接近的,他们运用的牌调也极少,温飞卿则不然,他是在这些作者之中,使用新的词牌最多的作者,据现在流传下来的晚唐五代词统计,《花间集》收有温词六十六首,《金奁集》收有八十三首,不过《金奁集》中的温词有许多首是别人的作品混杂进去的,不全是温飞卿的词,根据近人林大椿先生所编的《全唐五代词》统计,温词共有七十首,而用过的牌调却有近二十种之多。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词中音节、韵律也富于变化,如其《定西番》,“碛南沙上惊雁起,飞雪千里。玉连环,金镞箭,可恨年年征战”,“碛南沙上惊雁起”一句的声律是ㄧ一 一 ㄧ一ㄧㄧ,如果在七言诗中,第二个字是平声,第四个字是仄声,那么第六个字则应该是平声,一般都是— — ㄧㄧ一 一 ㄧ,第二、四、六字是比较重要的,要不为什么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呢。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其中有的平仄是可以通用的,道理在哪?就因为二四六几个字是节奏停顿的所在,一三五几个字则不是节奏停顿的重要音节,所以比较不重要。按照诗律来讲,这一句的停顿是四三的停顿,而按照平仄来说却是拗句,而和下边的四字句、六字句结合在一起,使形式、平仄的音节、字数的多少都有很多变化。吴梅先生《词学通论》中就曾说“自飞卿始专力为词。”这不是偶然的,史籍记载温飞卿懂音乐,“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他的词句与诗律不合的拗折之处,正是他重视音乐的声调“逐弦吹之音”而填词的特色。和温飞卿同时代的另一位诗人 ——李商隐,才华横溢,他所写的《无题》诗那样的缠绵俳恻,性质与词甚为相近,但却未见李商隐有一首词作流传下来,尽管李商隐当时是知道有词这一文学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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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的。其原因我以为有二:一是温飞卿比李商隐懂得音乐;二是在做人的方面,李商隐有比较严肃的一面,而温飞卿比较放浪,这是一点基本的差别。

温飞卿提高了词的境界,使读者产生了可能有比较深远的寄托和喻意的联想,我之所以说“可能”,是说可能有而不必然有。造成对飞卿的词有寄托喻意的联想有三个原因:第一,标举精美名物的物象,从美感上使人产生联想。从志洁可以想到物芳,由物芳可以想到志洁。第二,所写的内容情意与古典文学喻托的传统有暗合之处,“暗合”者不必然有心去喻托者也。第三,不做明白的叙说,只用美丽的名物结合在那里,留下空白,让读者以联想来补充。温飞卿的词虽然有这些原因可以使我们有喻托的联想,但是他的词究竟有没有托喻呢?今天我们就要讨论这个问题。我讲温飞卿词讲得比较详细,是要借温词把理解词、欣赏词的基本常识讲出来。如何判断词中有无寄托,也有三个条件:第一,作者生平的为人;第二,作品产生的环境背景,第三,叙写的口吻。张惠言《词选》以温词比拟于屈骚,把他的“照花前后镜”说成有屈骚“初服”之意,这究竟如何理解呢?我要说温词和屈骚是截然不同的两类情况。屈原的《离骚》肯定是有托喻的,屈原是楚之同姓,所生活的时代,又面临楚国存亡的选择的局势,是亲齐还是亲秦,楚国朝中为此而形成两派,屈原“忠而见疑”,不为楚怀王所重用,而怀王又入秦不返,死于奏国。他关心着自己的国家,自然在作品中就倾注了对楚国深厚的忠爱。这是就作者生平为人与写作的环境背景而言。再就叙写的口吻而言,屈原的《离骚》从一开始就是以自叙的口吻写作的,他说:“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於孟陬兮,唯庚寅吾以降。”还说:“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又说“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他的叙述是何等的口吻,他述说的是尧舜与桀纣的对比,他说我并不以个人安危为虑,我所担心的是国家的危亡。所以从屈原叙写的口吻上看,他的作品当然是有寄托的含意的。而温飞卿是否有这样的情操志意,是否有这样的环境背景,是否有这样使人直接感动的口吻?要回答这一问题,我仅举屈原的例子还很不够,因为这二者之间相距太远,如果再举一些相近的例证,就可以看出在叙写上有何等的差距。我们举几首专写美人的诗,来看哪些是只写了外表的美丽,而又有哪些是表现了托喻的含意的。曹植的《杂诗六首》之一说:“南国有佳人,容颜若桃李,……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南方有位美丽的姑娘,她的容貌像桃李花般的姣好,然而时俗并不看重这美丽的容貌,那么她又为谁来展示自己的容貌呢。有喻托含意之口吻的主要就是“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这两句,就像杜荀鹤“承恩不在貌,教妾何为容”(《春官怨》)的发问一样。他接着说时光流逝,俯仰之间一年的芳华就过去了,荣耀也难以长久的保持,这才正是屈原“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的“美人迟暮”的寄托的含意。另外如同样也是写佳人的《汉书·佞幸传》中的《李延年传》记载着李延年在武帝面前唱了一首新歌说:“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这首诗的前两句颇有喻托的可能,就如同《古诗十九首》的“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一样,但后几句将美人写得太落实,失去了托喻的意味。这种叙写的口吻所造成的不同的结果,是很值得重视的。以曹子建的身世,会得到父亲曹操的赏识,而其兄曹丕即位以后,他却受到了不断的迫害,郁郁不得志,所以他的诗中有喻托是完全有可能的。以他生活的经历,也可以肯定这一点。而李延年本来是一个宫廷乐师,以他生平为人、生活经历,和叙写口吻来考察,都可以说他的这首诗是没有喻托的。现在再用这三个标准来评量飞卿词有无喻托的含意。先看他的生平为人,《新唐书》《旧唐书》都有温飞卿的传记,另外像《北梦琐言》、《南部新书》、《玉泉子》、《唐才子传》等,也都有关于温飞卿的记载。夏承焘先生《唐宋词人年谱》中有《温飞卿系年》,飞卿是唐宰相温彦博的六世孙,父曦尚凉国长公主,所以他是一个贵族世家的后裔。史籍记载他“薄于行无检幅”,不喜欢检点约束自己的生活,“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终生未通过进士考试,科场之中,“好代人为文”。才思敏捷,考作诗押八韵,“凡八叉手而成”,人称“温八叉”。他的十五首《菩萨蛮》,除“玉纤弹处珍珠落”一首专咏泪的例外,其余十四首一般人都把它们看作一组词,所以张惠言才说它的“章法彷佛《长门赋》”,当然这是很偏颇的说法,我们可以不提。但这十四首词是一组词,其性质、内容、表现的手法是比较接近的。组诗和组词,在历史上有不同的几种情形,成组的作品,自然都是多篇的,多篇作品组合在一起,一定需要章法严密,要有次序,篇次完备,有开头有结尾。有史以来,章法严密完整之组诗无过于杜甫的《秋兴八首》,这八首诗一首与一首之间的次第是丝毫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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